「邢佳栋想找张译来点燃这盏灯。」
燃灯者
从市里出发已经够早了,但刚下过暴雨,这边的山路不好走,再有经验的驾驶员也开得战战兢兢。
山里的路七拐八绕,越往深处走,罅开一缝的车窗飘进潮湿的土腥味——是罕有人至的深山被暴雨开膛破肚之后的气味。
等张译坐的那辆小中巴晃晃悠悠开进会屏县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会屏县城被很多山抱在当中,由于山影巨大,太阳没得格外地快。所以张国强早就提醒张译,要坐稍微早一点发的车,夜路不安全。
那一天是张国强送来的消息。
除了是把邢佳栋的地址、电话从微信发过来,完事还不放心,前一天特地开车过来,跟张译吃了一顿饭做了心理建设。
“……不是,他叫我去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啊?” 张国强一脸懵逼,叫服务员送菜单,又看一眼张译莫名其妙的表情——
张译和邢佳栋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但充当牵线搭桥人的张国强显然比张译本人更加紧张。
张国强勉强说了一遍邢佳栋联系他的所谓来龙去脉。脸色有些尴尬、还不停觑着张译神色。
“你一人去没事儿吧?” 快吃完的时候,张国强皱紧了眉头。五官担忧地拧巴成一团年深日久的担忧。“你助理不跟着?”
张译眼睛都不抬,“你没事儿吧?” 这个你是加了重音的。但语气里却很松快。
张国强沉默半天。这在他是不熟悉的体验。
“跟你说不了,那地方我和你说,开不了车啊,你也不行,到了之后只能从市里买汽车票。” 又把路线说了一遍。
张译说好。
过了一会儿,“不是,他是怎么就想起我了的?”
张国强听着语气不善。吸了口气,就不知道怎么接,浑身上下摸烟,点上,也不看张译。
“不知道,” 张国强吐出一口烟,垂下头,又抬起来,“跟你说,你这次……我首先我是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多少年了,但是他这个事情吧——”
“神神叨叨的。” 张译去拿桌上的杯子,直接接了,下了定论——张国强以为自己看错了,发现张译的眼角神色变得缓和。竟然是有些高兴似的。
张国强心想,你自己也够神叨了,怀着些无奈——
“好不容易见个面,这些年大家——” 把到嘴边的那个词换了一下,“撺掇多少次了,你看,老段,我,陈思诚,前段李晨,”张国强挨个数,“哦,还有威葳!” 声情并茂,“年前,啊,刘威葳的面子都能不给哈。”
“没有的事——”张译说,语气有些低。
张国强其实也知道怪不了他。大家不是没感觉到他们这被李晨和王宝强形容为鳞次栉比又参差不齐的出现概率。要想让这俩人同时出现,比不得当年剧里,连王宝强都不再好使。高峰的微博勉强算硬凑。
过了一会儿。
“大家各奔东西是一回事,但是好不容易有机会,你们俩——” 张国强梗了一下,要让他说这个话题,实在是难为人,“——没误会最好,要有什么误会,趁着说开了最好。”
张译其实这些年经历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什么都能拿捏得当。但是邢佳栋也确实是六年没有打过交道了。
他在小中巴出发的时候,给那个号码发了一条讯息。
微信名片当然张国强也推过来了,张译没有加。
短信,这年代居然还用短信。张译按完那个绿色的小箭头发送后,觉得有意思。
盯着看了一会儿。
但是车开出去之后就信号时有时无的,这反而使人放宽了心。就不用去担心对面是不是没回复,或者回复了。
张译想自己不是这么不洒脱的人,这些年那么多后辈都看着自己。
但事情就是,当去往会屏县的小中巴,在途中一半的东理乡客运站中转——那里信号满格——停留的时候,那时候好多人就下去,买点零嘴,什么卤蛋,饮料,鸡爪,西南地方的腌制品。
手机也还是没动静。
张译查看了两次。
发出去的信息在绿框里还是好好躺着。
张译有时候想,是不是国强给错了。张国强的微信都点开了,想了半天,又退出去。
所以他压根没有料到邢佳栋会来接他。
当时天色灰得很。山抱着的县城,仿佛下一秒就要黢黑。小中巴开进汽车站,张译从车上跟着背着大包小裹的乡亲一起下来的时候,邢佳栋就站在县城客运站那个非常简陋的出站口。
远远地能探得到的犀亮的一双眼睛,那么看着张译。
张译脚步停了一下,六年前见邢佳栋是什么样子也记不太住了。但那个人在心里一直以一个完整的形象出现,一尊不动如山的什么,难以冒犯的、甚至是令人烦躁的东西。
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温润如水。但张译想你们只是不知道他上蹿下跳的部分。
张译飞快地皱了皱眉。
然后邢佳栋走过来——途中有两个老乡从有点堵了路的张译背后挤出去,嘴里用方言嘟囔着让挡了路的这人怎么回事让一让让一让——
邢佳栋第一句话说,“有行李没?”
张译愣了一下,其实他是光顾着看邢佳栋鬓上有一点飞起来的灰。天色太暗了,分不清究竟是白头发还是反光。
不多的光线沿着这个男人的还是聚挺的眉峰,昏暗的天色里打下一道又一道阴影来。
很多年以后张译回想起来觉得那一层影子,非常像是统治着会屏县的三千层大山。
“……”
张译还没答,就见到邢佳栋已经转头,似乎准备去问那个刚从驾驶室下来的司机,就忙道:“哦我没有行李,没有行李。”还重复了一下。“我就一个包。”
邢佳栋就转过头来。
好像似乎有些惊奇的样子。
大概很多年没听到他在这么近的地方说话。
张译就问,“你怎么过来了?”
邢佳栋看了他两眼——是真的两眼,第一眼是看张译的眼睛。第二眼就是很快地从头到脚扫了他一下,最后落在张译肩上单挎着的不算小的旅行双肩包上。然后邢佳栋嘴角竟然稍微勾了一下,又松回去,神情其实已经不如刚才紧绷,“是该我问你怎么过来了吧,张译?”他非常轻松地说。
嘴里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因为是反问,所以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喉咙里磨过许多次、才释放出来似的。
张译握着背包的带子,手都攥紧了。他几乎听呆了。完全没打算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了,最近的后辈喜欢叫他张老师、张译老师。那个本来是高元音的长长拖着的韵味,被老师的老字吞没了。
张译没回答,邢佳栋也没有追问。“我给你发短信了——”张译过了一会儿说。他的声音很沉、很致密地垂到地面上。
邢佳栋回头看他。好似只是为了听他说清楚这几个字似的,脚步都慢了。
“我算着时间,差不多这会儿到,就过来了。”邢佳栋就认真回答,“碰碰运气。”
张译看他一眼,“什么?”
“碰碰运气,万一你真来了。” 邢佳栋说。他讲话的时候比年轻时候还要柔和,表情却没有那么丰富。
他就还是比张译高一点,走路的时候板正,手揣在裤兜里。仿佛这样轻松和柔和就可以化去他正在陈述的话语里,原本包含有的、对面前这个人来到此地的期待。
张译心想,哦,行,这样。心里轻轻震了一下。嘴上一个字都掉不出来。这些年内心的体验很多,全部放在戏里,回到自己身上,竟然乏善可陈。
要讲,当然能讲出来很多。但是对着邢佳栋,像沿着山路走来被暴雨开膛了的土壤。
表层森林再丰茂,翻出根系来,剩下发芽时候的稚嫩。
一层层古老的根,被山洪暴发砸落的巨大山石碾碎了,汁竟然是甜的,这种甜蜜和其中包含的酸涩,无远弗届。
它穷山距海而来,令人难为情,又使人软弱。
走出来以后张译发现这个县城是真的小。夜幕降下来,只有客运站旁边的馆子还给面子亮着灯,放眼望去,是完全不知道晚饭应该上哪儿解决的样子。
会屏县城依山而建,客运站所处的位置,是方便车辆出入的山脚。
缓坡向上行才是县城中心,被一条长街分成两半,靠近会屏江的那一面的坝子,建筑风格看着还是解放前的侗族木楼,一层由结实的木梁撑起来,存放木材。而更高处,似乎有些半新不旧的房子,大多似乎是居住所用。
夜色下来,会屏江变成漆黑一团。但是依岸而起,逐渐有一些虚弱灯火亮起来。
张译眯起眼睛也看不太清这小城全貌,只是隐约感觉到邢佳栋能在这儿猫这么久,恐怕是真的是个别致的所在。心里就记着隔天天光好时,要好好在这儿走走。
“走吧,还得再往山上走。” 邢佳栋在旁边招呼他,就引着他走向客运站门口停着的一辆吉普车。
张译既没问晚饭在哪儿吃也没问自己该住哪儿,他清楚邢佳栋的习惯是让他客随主便。没有人生地不熟自己瞎跑的道理。
客运站出口就算天色晚了,也还是聚集着一两个三轮摩托车主,顶着红布顶篷,可能看张译背个双肩包穿得干净,像城里来的游客样子。本地的景点不多,就凑过来问去哪里,去县城中心还是会屏江招待所,山路灯太少了你走路是走不到的之类,一大串话。
对方讲的方言,但是西南官话辨识度挺高,张译也听惯了,就问,“云顶寺远吗?”
对方一听有戏,“不远不远,跟我一趟十五分钟就到。在山上,收你二十。”
“在山上啊?……您这车能行吗?” 张译看了一眼三蹦子。
“你莫管啷多,上得去就是上得去。”师傅大手一挥。
“半路车坏了怎么办?”
邢佳栋走在前面,刚开了车锁,回头一看怎么张译还在客运站出口跟人唠上了。
“张译!” 忍不住拉开车门,叫他一声,挥了挥手。
张译才抬眼,紧走了几步过来。神情终于松快了一些,然后抱着包坐上副驾驶,“哎,收我二十块钱。” 竟然有点兴高采烈的样子。
邢佳栋瞥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副似乎觉得特别划算的样子,奇异地引发了他心里一点熟悉,发动了车,“二十。” 摇了摇头。“这就两步路,张译。”
张译转过头来,有些惊讶,“不是云顶寺……你不是在山上吗?”
“是在山上,那也要不了二十啊。” 邢佳栋往后倒车,右手抬起来扶在张译坐的副驾上。身子探过去看着后面。
张译就把头转过去了。
很多年没有见的人居然基本的寒暄也不需要,在这里絮絮讲车费。
但也没有觉得坐在这辆车上,需要费心去找点别的话出来说。
车挂是个有点褪色了的莲花。
车里头有一点很轻的什么熏香的味道,还有一些吉普车不知道是油还是什么的味儿,踏垫上却干干净净,明明开的是山路,副驾的踏垫却没有尘土。想是没太有踏足的客人。
张译转头看了一眼,后座上丢着夹克外套和一些杂物,应该是平时堆在副驾上,临时才扔后头去的。
车路狭窄,天色一暗,简直像在此路不通的林子里乱钻,又是上坡。但好在通往佛寺的路面应该是有人特地修缮过,路面勉强算平整。
“……回头我看从这儿修个灯呗。” 张译皱紧了眉头,看着车窗外头。
邢佳栋扶着方向盘,沉吟了一下,“我也想过,但其实天黑了就很少出来。寺里帮忙的,要不然就住上头,要不然都是走路。” 眯起眼睛看着外头。“我怕你走不惯。”
较为熟悉又因为久违而显得新奇的声音,掷到一片昏暗中,似乎就失去了其实还隐含的一点关切。
“夜里开车下来多危险哪。”张译使劲去看也看不清后视镜里能瞟到什么。黑糊糊一片。
“没事儿,” 邢佳栋说,瞟了一眼张译,见到对方是认真担忧,“……我平时也不下来,今天正好去县里给车加油。”
张译就不说话了。
邢佳栋再转眼看他。清了清嗓子。“……也行,明天早一点跟刘老师说一声。寺里他主管这一块儿。”
“嗯,” 张译低头,从裤兜里把手机翻出来,“不能……我也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翻了一下,打了一行字给谁。
太暗了,没人互相观察对方的表情。
只是一种显得和缓的陌生,非常轻地降临在彼此之间。
云顶寺是在一个离县城不远但也不算近的、可以俯瞰坝子的位置,如三蹦子师傅所说,开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寺庙是仿唐制的建筑,精心修缮过,非常小巧的三进院落。再高处的山上,零星灯火照出一小排禅修房,平时是不对外开放的,基本上都长住了些修行人。
它们掩在茂盛得收不住野的高山巨木之中,地势的缘故,显得屋檐好似被温和地拥在怀里,无棱无角地隐没在山中。寺门左近的树冠参天而起,在大夜里显得宁穆,使人生出敬畏来。
如果没有蜿蜒上云顶寺的两株灯火指引,否则是被这些巨木团团围住的、漆黑不见五指的所在。这些年因为拍摄辗转过许多地方,但是每一次见到这样的、南方的树,心里某个地方总引起一些印证般的震荡。也许是此刻旁边的人的缘故。
过去了的岁月愈多、年龄愈长——不似年青时代,随便一个新鲜涌出的事物,都将在心中占据完全新鲜的领地、造就特别的记忆。
年纪到一定的程度,个别一些意象就成为特定象征,当它们、哪怕是第一次的出现,都像是重新登场般,将某个旧的、使人怀念的物件,重新印刻一遍。
停车的这片平地权当是寺里的停车场,有简单的平房在旁边,白日里似乎是充当值守之处——或者不过是个普通柴火棚罢了。
邢佳栋就把车停在这里,熄火了以后抬手把车里的灯打开,见到张译还不动弹。
张译本来开口想问什么,灯一亮起来就抬起眼转过头——
“……长皱纹了哈?” 邢佳栋冷不丁道。
张译一愣,莫名其妙。心想这人怎么还是吐不出象牙的嘴。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向来不知道怎么接——“您不也是么。” 张译忍不住回嘴,开了车门,“到了哈?”’
邢佳栋下车,“到了。你来得巧,门口这灯才修好。” 锁了车。
伸手过来。
张译愣了一下。
邢佳栋又看了一眼他背包,手放回去了——张译才明白是帮他拿包的意思,心里就有些奇异。
邢佳栋转过头去,“……哦,对了——” 先行一步走上微弱灯光照着的台阶,“——我跟寺里的老师、师父们讲过你,都介绍过,你不用紧张。”
张译一愣,心想你怎么介绍的。但又觉得问出来奇怪。这下反而搞得他有点不自在。就跟着走上去,一脑门子问号,心里终于开始问自己怎么就夜黑风高的跟这人来了深山老林。“……佳栋。”
前面那个人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这个名字好像不是隔了六年。是像隔了六十年一样从身后传来。邢佳栋转过脸来,看他,“怎么?”
张译瞧一眼离寺院森穆而朴美的门,仅距他们几步之遥。
张译紧走两步,“你还没有和我说,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呢?” 问出来。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就觉得既还没有进这清净地,就应当问明。
邢佳栋一愣,脚下停住了,“国强没和你说吗?”
张译抬眼看他,“啊?” 心下一沉,想这个张国强到底怎么回事,“他就……他就说你找我过来啊?”
邢佳栋神情几乎是忽明忽暗的,眼睛里倏忽有了什么,又沉落下去,但是再展颜的时候竟变得有些释然的放松——“……那你什么都不问明白,就跑来了啊张译?” 忍不住失笑。
张译这下真有点紧张了,立刻伸手拽住还要往前走的邢佳栋的胳膊,“不是,到底干嘛……你要贩卖人口啊?” 站住了。
“不是,” 邢佳栋被他的动作惹得笑起来,“不是!” 加重了点语气,“……就是我借住的寺里,师父跟我说了个事,详细的一会儿跟你说。我本来都跟国强说过,让他转达给你的——”
——张译心里嘀咕,你没嘴啊不能自己跟我说吗。
“——是我……” 忽然迟疑了一下,夜色深沉,张译去看他的时候,感觉到隐约瞥见他的鼻梁和眉毛之间的眼神有一点细微的亮光。“想供一盏灯。”
就是电光之间的那一点点空隙之中的沉默,好像在这山门前爆开零星的火石。张译好像大概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哦。”张译点头。
——你要供灯,为什么找我?
张译没有问出来这句,不知为什么没问,大概是觉得隐约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
于是两个人变成低头走路。
过了一会儿。
“好。” 张译忽然加一个字。
邢佳栋走在前面半步没有回头,可能点了一下头,或者笑了一下,实在见不到他的表情。
来开门的师父身着便袍,夜里露重,又披着长长的深色大衣、戴着帽子。竟看不出具体年岁,或许是五十左右,眼神里神采奕奕。
目光落到张译身上的时候,那师父眼睛只是稍微停留了一下,轻轻行了礼。打过招呼,简单地嘱咐了两个人院中热水、盥洗的所在,斋饭时间。看起来是把张译当作客人,又叮嘱说如有不方便处找邢佳栋来和寺里说。邢佳栋规矩同他行礼。
那师父转过头来,注视着张译,“小寺虽然简单,胜在清静。久被尘劳封锁,偶尔来这里,也可以洗净烦恼。” 温和道。
张译连忙称谢,说实在冒昧打扰了。
师父摆摆手说你们住在寺后的禅修房,不算打扰的,天色也晚了早些休息的好。然后又转头和邢佳栋提醒,似乎是叫他到后头找人去拿钥匙之类。
夜中的建筑,又在山中,本该凉寒凄索的。
但夜中的寺虽说冷,却因为有着一片好地势,就没有风。行在巨大的石板上,加上院落间偶然的一两处灯,反而在两个人的脚步声中显出温柔沉实。
使人觉得心被妥善安置。
“你先放一下东西,饭好了叫你。” 邢佳栋一面走,一面说。
张译一面走却在一面四处看。夜色中虽然光线昏暗,小灯却照出整洁美好的院落似乎种了不少的花草、多肉。夜风很轻,檐角有一颗铃,非常轻地响了一下,“你在这儿住了多久啊?” 张译问。
“两三年吧。” 邢佳栋说。
院落实在小,将将转弯,就听见那面似乎已经迎出来一个人。张译只是听见脚步,心忽然就提起来。
“回来了?” 来人这样说。
张译抬眼去看。
“回来了,刘老师。” 邢佳栋恭敬道,又示意张译过来。
那人的眼睛落到张译身上的时候,竟然有些惊诧似的,来回打量了一番。
张译见到这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的眼神——他戴着黑框眼镜,目光只是停留了一下,便转过去同邢佳栋讲话,“住持嘱咐我留给你们的钥匙,离你的屋子不远,拐角原来冯嬷她们住过那间,早上刚打扫过。” 说着将一串钥匙数了数,解开递过来单独一枚。
——原来是邢佳栋在路上稍微提过一嘴的刘老师,现在一看,仿佛是负责着寺里杂务后勤一类。
张译不知怎么,心忽然放下去一些。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邢佳栋接过钥匙,道了谢。两人由刘老师引着,向禅修房那一侧走去。
但是刘老师下一句让张译把心重新提回了嗓子眼——
“还以为是和小姐。” 刘老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张译感觉自己脸都僵住了。也没有去看邢佳栋那边的神色。
“……”
没有人出声。想是邢佳栋也不知怎么接话。
“……” 刘老师意识到不对劲,想是也应对不惯这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无措,踟蹰半晌,“对了,厨房……有饭菜,客人可以自己去热来吃。” 生硬打岔。
“哦,好的。” 邢佳栋说。
张译心想,你是怎么介绍的,怎么哪里还出来一位和小姐。无奈又不想去和邢佳栋对视徒增尴尬。
但现在好似大家都只适合做锯嘴葫芦。
“这是张译。” 邢佳栋为时已晚地走到前面去和刘老师说。
刘老师忽然有点恍然的意思,特地回过身来,“你好,张先生。”
“您好。” 那张译只能紧走几步,礼貌回答。
邢佳栋没有看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张译瞧着他背影。
院子幸好不大,刘老师引着人到了地方,就算是大功告成、得了解脱,示意了一下,嘱咐了两句用电相关的,就连忙告辞。
邢佳栋看他走了,没说什么,拿钥匙走上前去低头开门。
张译在背后看他低着头的样子。“是你刚才说的刘老师啊。” 刻意找出来话头。
“啊,是。” 邢佳栋愣了一下,应了一声,已经先走进去一步,把灯打开。“……你用电什么的,老刘刚说的,还是得小心,” 皱眉四周围看看,“线路老化好多年了,正常用没问题。”
张译进来,见到是个普通的一居室,木质装潢的朴素禅房。陈设简单清洁,窗边上罅开了一隙窗,临窗的桌上设着造型古朴的香案——
然后邢佳栋快步走过去,将那木窗格往里一拉,“晚上就别开窗了,” 反复检查是否关严,“容易进蚊子。”
“好,我知道。” 张译说。转过头将背包放下来,放到进门右手的椅子上。
邢佳栋走过来,越过他去把门掩上——山中生活惯了,对抗各季蚊虫成为本能。
“……就那个,你们上山路上那个修灯的事儿,我是明儿跟你们刘老师说?” 张译扭头问他。
说得邢佳栋失笑,“光记得这茬儿了你。”
张译看他笑,牵动一下嘴角,也跟着低头笑一下。然后笑容变成个细痕似的,一层层淡下。
这屋子里本来敞开着的门一旦被关上,似乎夜的声音也都统统关在了外间,既安全,又危险,还单调。张译揣着裤包低头,又开始不知该找出什么话头。
“嗯,明天——”
“佳栋——”
两个人同时开口。
张译抬头看他。
见灯下邢佳栋也注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似乎从始至终没有变化过似的,里头有一汪滚水,在对着他说话的时候,很烫地劈头浇下来,往往招架不及,使人狼狈。
有的东西可能永远都没了,可是剩下一丁点儿原汁原味儿的印记,在原地生了根,见到久违的磁极,就迫不及待地将整颗心脏染成他的颜色。
这令人苦恼。这苦恼折磨了他许多年。
张译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到鼻梁有些发酸,也不好意思别开眼睛,这样显得大家之间的不自然过于明显。眼睛有些热,但正在训练有素地慢慢降温。
“你先收拾一下,我一会儿叫你吃饭。” 邢佳栋反而是先转开头,不再看他,低头看了下表,“十分钟吧。”
“嗯,好。” 张译说,顿了一下,“麻烦你。”
“不麻烦。” 邢佳栋顺口,然后转身开了门就走出去,回身替张译把门掩上。
禅修房本就是木结构。木质的楼板,门口有什么响动、有几声脚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在邢佳栋离开房间以后,还在原地站着的张译,听见那个人的脚步似乎只往外走了两三步的样子。
接着就停住了。
听起来是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
张译抿了抿嘴。在察觉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在凝神听着——
——他站着做什么呢?
于是张译自己也就在室内那么原地站着,像要跟年青的自己对峙似的。
过了一会儿,又才听见响动。是邢佳栋往远处去了。
张译于是想了一下,转过身到床边坐下。
翻出手机。
找了一下张国强的微信记录,点开邢佳栋的名片。按了“添加到通讯录”。
邢佳栋从来不惯于面对这样的场面。而且今天他第一没有想到张译会来,第二没有想到交锋这样温和。
甚至没有交锋。
像只是一场专程而来的雨。明明自己平时一点事也没有,可是雨来了,才发觉心里有一处地方是久旱的。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邢佳栋是个出色的演员,但听见那副嗓音,不受控制的一层火,就从人格与心脏中间逃脱出来。带出来一些熟悉到几乎令人厌倦的记忆。
很难说那团火是恶。因为它困锁不住的时候,才能烧化了胸腔的隔板,借此机会,目睹心在跳着。
邢佳栋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才向前走去。
张译处理了几个工作电话。打开手机发现微博刷的很慢,大约是这里网络不够好,电话再响起来说下个季度的戏的事的时候,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哎,哎不是,我现在在外边儿呢,出差了——不是,没跟组,在——” 门打开,看到邢佳栋穿了件深色的T恤,似乎是刚才在忙活着什么,手上拎着一袋什么东西,张译一看,赶紧把人让进来,手上电话还没放下,“在的远着呢你不用管,我大概还得两三天吧。……都安排好了,有人喂它们。这两天有事随时电话就行。”
眼睛里看着邢佳栋把袋子里东西给他放桌上。
张译挂了电话,“什么东西?” 走过来。
“洗漱的,插线板什么的。” 邢佳栋说,又拿出来两三瓶花露水无比滴,给他放到桌上——
张译奇异地看他一眼。“……我带了。”
邢佳栋像没听见似的,然后看他,是听到了方才电话的对话,“猫怎么样?”
张译一愣,有些想笑,沉吟了一会儿,其实有挺多事到嘴边想说,“都挺好。”
——他是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行,” 邢佳栋好像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似的,“走吧,饭好了。”
张译点点头。有那么几个瞬间,竟然有些恍惚。
寺里有专门的一片菜畦。品种虽然简单,可是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时时新鲜,现吃现摘现做。制作斋饭、伺侯菜畦的本来有专人,但是刚刚下锅、又上桌的新鲜菜蔬,冒着恰到好处的清油光彩——张译越端详,越觉得是有人,刚才趁黑去拔下来的。
蒸得粒粒饱满的稻米香得三间房以外就能闻到。
厨房之外,是一排由伸出来的半檐房顶遮挡的,将就着半面巨大原木所支撑长桌,作为就餐处。灯火明亮,巨大的玻璃窗掩得严实,蚊虫没有想象中多。
丛林和群山近在咫尺,树枝之间似乎暂住了来回游荡的风神,在往不同方向摆。
木头窗格和高高翘起的古朴檐角,远处有一道能被听见的涓细的流水,这样的南方的宜居处,张译从前也想过的。
邢佳栋给他递过来一杯水,“用不了两三天。” 忽然道。
张译看他,“什么两三天?”
说完反应过来是刚才自己电话里说的,说两三天回去。
“哦,那——” 硬是咽下去了那句刚准备脱口而出的“那你意思我明天就走呗”。
“法会是后天,” 但邢佳栋率先开口,他坐下来,“你来都来了,参加吧。” 他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语气却几乎带了些商量。眼睛恳恳望过来。
从以前开始,张译哪能禁得住这样的眼神。
张译低下头,心里想我为什么要参加,“嗯,好。” 点点头,拿起筷子。
邢佳栋看着面前低下去那个脑袋,听着那句一无挂碍的“好”,心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有,张了张口,有点忘了要说什么。
“不是你说的……供灯?不和法会一起?” 张译又抬头问,充满了既来之则安之的信任。
“哦……我以为你赶时间,” 邢佳栋回答的时候,几乎显得有些局促。为了溶解这种局促,他就笑了一下,“可以提前的。”
张译就没有再接茬。
过了一会儿,瞟了一眼菜碟,“……你自己做的啊?”
“啊,” 邢佳栋说,“材料都是刘老师他们准备好,我就下个锅。”
“那行啊。” 张译说,权当是表扬。他声音轻一点的时候,眼角也就不重,温和地扬起来。
吃了两口。
张译放下筷子,“你看着我吃啊就?” 抬眼。
邢佳栋说不是,站起身来去拿碗筷。
张译看他那个样子,抽了下嘴角,无奈的笑一下。
不知这些年互相是怎么过,风花雪月风光十足还是风吹鸡蛋壳。可一旦见面,包括岁月在内的一些东西,就遭到天然的隐匿。六年像六天一样短暂。
那个开关一人手中握着一半。
——这恐怕是不要见面的原因之一。
张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以前也不是没有等过,但也从来没有说真的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十分肯定的话语。要是他真的像姓兰的笔下的,那个炙热如火的、痴情的士兵一样,那倒好了。
“明天我带你在寺里转转,还有县城。” 邢佳栋走过来,这样说。
“嗯。” 张译尝了一下菜,低头思考了一下,十多年前那个剧本设定里的副班长,是会炒这样的菜不会炒。“供灯……你和我说说呗?” 状若无意地、不会放过这茬。
邢佳栋坐下,筷头朝下理了理,执在手里。表情一时有些为难。垂下头,“是这样,” 还是一五一十地讲,抿了抿唇,“我这么和你说吧,供灯也是供功德,积大的福报。法会三年一次,” 邢佳栋声音平和,却低下去了,“云顶寺的供灯很热闹,比较难得的吉祥的机会吧。”
张译一听,绕了个巧妙的弯子,还是没有说到重点。“那国强怎么不和我说呢?”
邢佳栋抬眼看过来,那眼神几乎令张译瑟缩了一下——好像是,你既然这样问,那真的要听答案吗——
“我都和他说了的,” 邢佳栋道,“他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和你讲。” 失笑一下,转开眼睛,几乎是摇了摇头,抬起筷子去夹菜。
张译却停了筷子,神情里没有了开始的诘问,反而语气平缓下来——“佳栋,” 顿了顿——
“那为什么要我来呢?”
两个人在静谧的山中饭桌前,对坐。食不甘味地吃一顿迢远的麻烦的饭。
邢佳栋张了张口——
“我听刘老师的意思,” 张译干脆将碗放下,“他问你那一句——” 张译斟酌着用词,和小姐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八遍,还是吐不出来,“——一起供灯,是不是——”
“他以为是我的爱人——” 邢佳栋给他直接打断了。
张译听得愣住。
——什么意思?
察觉到他的话语里的意思以后,感觉坐着的地方、握着的筷子都变得逐渐地凉下去。
这饭厅太过于宽敞,几乎使得他要立刻打个寒噤。
邢佳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张译几乎想立刻站起来。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似乎是没法这么做。他是从前腿受过伤,他感受到过疼。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过,从脊柱里抽空了一些什么是怎样的感觉。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吸不到氧似的——
邢佳栋别开了眼睛,却继续开口,“他以为我的爱人,是和菁。” 声音很低地传过来。
张译的那口气忽然缓上来了,但是抽空了的东西好像没有回来——他还是动弹不得。
“他弄错了。” 邢佳栋继续说。
张译宁可没有听见,他简直想落荒而逃。他的精神可能早已经逃走了,顺着山路狂奔回了客运站,只是他肉身还在原地。被迫听着,心跳如雷。
“本来我没有打算……要麻烦你,” 邢佳栋自顾自说,“或者像刘老师说,找师兄也可以,但点灯讲究虔诚专一之心,一同点灯的人也同理。我想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
张译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一圈”是什么用词?要不是佛门清净地,张译可能已经把筷子插到了他脑门上。
而且邢佳栋现在看起来释然得让人想揍他,说出这种话来竟然理所当然地丝毫不害臊,仿佛错的是张译似的。
“其他的人,都是谁一起供灯啊?” 张译就非要逼着他说出来。
“……你要是不愿意——”
张译简直想给他两下。“不是,我说了吗?” 声音都忍不住高一点。
“你叫唤什么——” 邢佳栋皱了皱眉看过来。
张译抿了抿嘴,哦,行,好像找回一点儿之前吵架的感觉,蓄势待发——
“刘老师是和他爱人,每三年都这样。其他的我们认识的人也都是,大多都是会屏县城和周围的,法会还有讲学,有的一家几口一块儿来。”
邢佳栋竟然就平铺直叙地这样讲。
张译就一下儿哑了。
咽了咽口水。何必把自己安置在那样的位置呢。他垂了眼睛,外间起的风,愈入夜愈烈。“那我要是不来呢?” 这样问道。
他声音平和。
一生都遭受着情谊的胁迫的,不该只有一个人。
“……那我也没有办法。” 邢佳栋诚恳地道。
张译说不出话来,就拿起了筷子,几乎有点恶狠狠地吃饭。
——确实是邢佳栋式的处理方法。
是第二天朝早起身,张译才意识到这个山腹之中的小寺院有多漂亮。
山间有雾,水汽不知是山的吐纳,还是从底下的湖边升腾至此,显出寺院的建筑们,腾云驾雾降落在林间。
早晨比夜间凉,及至太阳出来、落到院子里的时候,邢佳栋是和刘老师和两位师父在堂下说话,见到张译手里搭着一件薄外套下楼。还是背包,只不过拿了相机出来挂着。
瘦得可以,尤其单穿一件T恤,握着相机,身量简直显得像个男学生,逢着假期来社会实践。
邢佳栋伸手过来。
张译就把外套递了过去。
自然得刘老师看了俩人好几眼。
而后就和刘老师提了两句关于山路修灯的事,大约是昨天之后同刘老师介绍过张译,老刘自然是感谢不已,又说这本来是大好事,今天找找文件给他看看,明天忙完法会的事情,要和他好好坐下来说一说。
张译给刘老师递了名片,还给了他助理的电话,说之后一定要联系。
下山是走了铺好的石阶,反而挺快。沿路上的时候张译有问说,这边的少数民族是哪些,看建筑很特别。邢佳栋就讲说侗族啊,建筑的话依水建的都是这样子下面有个空出来的木结构,可以放木材,也有些家里有年长的人,提前预备好上好的木材做福棺,又叫寿棺,见到棺材也不要害怕,反而是吉利的、是要做一个预备着才能保佑长寿的意思。
“会屏江有赛龙舟可以看,五六月份的时候,” 邢佳栋一面走,一面说,走到林子开阔处,可以见到县城的坝子,他就指给张译看,“以后对了季节,你再过来。”
“好啊。” 张译嘴上答应着。类似对于将来的约定,简直听起来像承诺似的,令人期待而又畏惧。邢佳栋不知道到时候还在这里不在。
但是张译搞不好要记得的。可他现在不愿去想这些。“明天法会,你不用在寺里帮忙吗?”
“不碍事,晚上早一些回来就好。” 邢佳栋说,“该弄的之前差不多都预备好了。”
又走了两步。
“怕你着急走,来不及到处看看。”
张译心里想,那我也可以自己看看,你爱看的我也不一定爱看。虽然这么想着,可是还是觉得熨贴,但嘴上不说什么。
是在张译驻足街市上,注意到一个竹编的精巧小玩意的时候,邢佳栋听见的那个问题。
那个店家除了把摊点放在街边,后头还有纵深往宅子里的店面。摊子上是竹制的工艺品,往里的一个柜台里头则放满了精致的银质首饰、器具。
店家就要招徕生意,一看是说普通话的外地青年打扮,就讲,“这个镯子很漂亮的,带一个回去给女朋友吧,女朋友来了嗦?”
张译就忽然失笑,“啊,没来——不是,没有,” 一时间都笑得有些拘谨,他又戴个墨镜,县城里几乎就没人能认出他、或者想到是他,可还是紧张了些,“没有女朋友。” 补充道。
“哪可能嘛。” 店家大姐这样说,是瞧两个人穿得体面,“那你预备下一个,以后送嘛。来我给你两个倒杯水。”转过身就去倒水。
邢佳栋在旁边乐得看戏。
大姐那么热情,不好拔腿就走,张译也就下不来台。回头看邢佳栋一眼。邢佳栋立刻转头假装研究门边挂着的一版耳饰。
“快点坐下,我一个个拿出来给你瞧。” 大姐把纸杯递过来,放在柜台上——邢佳栋也走近前来。
大姐就真的把一堆漂亮的银镯拿出来,放在张译的面前。“来,你选一个。” 大姐热切地道,“总会有用处,就算不送人,也留个纪念嘛。” 声音低下来时候的西南官话就不泼辣,软软的温和。“来我们这里旅游一趟也不容易,路不好走。”
张译招架不住,回头看一眼邢佳栋,“来,你选一个。” 指挥邢佳栋。
大姐一愣,觉得是开玩笑。
邢佳栋也一愣,站在旁边,“你有毛病吧张译——” 嘴里咕哝,但是人真的也居然凑过来。
张译就觉得好笑,转而对着老板,“有没有……有没有男生戴的?”
“啊?男娃儿戴啊——” 大姐倒是认真考虑起来,“你戴,还是他戴?” 瞥一眼这旁边个儿高的男子。
“有没有嘛?” 张译只是问。
“男的……“ 大姐就转去左近的另一个柜面,够着身子,拿出另一版银饰来,“……男的可以戴戒指嘛,平安锁是小娃戴,或者你拿一套酒壶去也可以啊。” 出着主意,把一版古朴的不同款式银戒指,放在了张译面前。
“但是戒指不如手镯哦我和你说,手镯上我们民族特色的花纹多,戒指上就简单一点。” 大姐给出建议。
“没事儿,简单的好。” 张译就认真看起来。
邢佳栋一看,张译竟然真莫名其妙挑上了,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在旁边拉了个凳子坐下。
他打量这个铺子。
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却一次也没有踏进来过。大概是本来也对这些不感兴趣,仔细瞧了她们自己做的手工物件,也算是件件精致——是真正的手艺人。
“这个挺好,但是怎么只有一个?我看其他都成对。” 张译拿起一个三分之一个指头宽、上面有些纤细花纹的银戒指,它被打磨得极其光亮、造型利落别致,在一堆闪亮首饰中也出彩,若是放在奢侈品配饰柜台,想来不输价值五六位数的设计师特别款。
“啊……这个只剩一个了,你要买两个?” 大姐问道。
张译嗯了一声。
“……那,那你后天来行不行?估计要去我姐姐店里拿才有了,我姐姐在隔壁村,来回怕要点时间——我正好打电话给她,哦对,让她明天来县里带来!” 大姐碎碎念,念着念着念出解决办法来。
张译皱眉笑了笑,想着要被大姐说懵了,“老板,那既然是明天带来,怎么是叫我后天拿?”
“哦,你可能不晓得,明天我和我男人,还有我姐我姐夫,要去寺里供灯——” 大姐倒是一打开话匣子什么都说,一字一句,“云顶寺的法会,三年一次,上次就没去成,这次一定要去……所以只能是后天你才能来取。”
“您也去?” 邢佳栋转过身来。
“法会……有什么讲究吗?” 张译却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只顾着问大姐。
“我就想,想许愿,做功德嘛。这次机会难得,是要和男人一起去的,我们这里讲究这个。” 大姐说到这个,神情认真起来,“其实不在于多,寺里面师父讲过,对于虔诚的人,好香只要一枝,蜡烛只要一对,油灯只要一盏。”
“这样,” 张译的眼睛落在那枚唯一的戒指上,“……我明天也去。” 抬眼看向老板。
“你一个人啊?不得行吧……虽然好像也有人单独,但最好和你女人一起。云顶寺这次法会供的灯,大多是要许姻缘、许家宅平安的愿嘛。” 大姐真情实感地插手面前这位墨镜男青年的感情生活,恨不得马上要给他介绍个姑娘的样子。“要两个人一起许愿。”
“……还有这样的?” 张译不去看邢佳栋在旁边的表情,摆出游客的好奇模样。
“有啊——”
邢佳栋听不下去了,“他不是一个人去——”
“老板,这戒指我要了,两只总共多少?后天来取另一个。” 张译立刻站起身。
“啊?” 大姐一时不知道该搭谁的话,转向张译,“哦,行……这个克数不多,你要两只就算你优惠点,另一只大小要——”
“和这个差不多就行。” 张译拿着,往手上试了试,就戴上了,“后天什么时候能取?” 然后去拿钱包。
“啊……”大姐有些懵,这客人忽然就要走,又不想耽误收钱,“啊,下午,下午两点左右你过来嘛。”
走出来的时候,邢佳栋还是没忍住问他,“买两只,干什么?”
“后天下午两点……我怕我要坐早上的车,来不及过来取。” 张译抬起手看了一眼中间手指,打算就在县城里的时候,算个限定戒指。然后回头看他,“吃你的喝你的,送你个礼物呗。”
邢佳栋愣了一下。就转开头,揣着裤包,跟在他后头。
“你想要的话,就后天自己过来取吧。” 张译把老板开的单子给他递过去。意思是不想要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取不取的我也不会知道。
邢佳栋接了。
然后居然咕哝了一句,“怎么是你买呢。”
张译皱了皱眉,当然听见了,脚步停下来,“什么玩意?”
邢佳栋就没再吱声。钱包打开把单子放进去。“……吃饭。”
示意前面有家小馆子。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下起了雨,而且雨势渐大。下山的时候还是万里无云的,刚吃了中饭走在县城坝子的半中途,忽地落起雨来,天幕连着会屏江都下黑了。拍照片都没捞着机会。
张译问说这怎么办,这边雨一般下多会儿停?
邢佳栋就说应该一会儿就停了。顿了下又说,早知道开车下来。
张译只是想着别晚回去耽搁了事情,就道,那要不找地方避避雨就好。
只是这豪雨来的突然,却去得缓缓。他们那个时候已经走到坝子中间最繁华的地方,找了一家临江的小馆子去坐下。隔着屋檐,半露天的木台子被雨浇的透湿,他们坐在离窗边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瞧着江岸被大风大雨天的灰色波浪不停撞击。
而脚边和临近的几案,几乎也是跳珠乱入地遭到雨水飞溅,南方山地或丛林的雨,总是凶的。有一艘小船是系岸边的,正紧紧瑟瑟地靠着码头,受着偶然而来的巨浪的颠簸。
天幕沉沉吞没了群山,弄不清是云太黑,还是已经到了傍晚。
张译低头一看表,六点半。忍不住皱了皱眉。
回头看邢佳栋从楼下上来。
“怎么说?”
“……车都不愿意去,又不好走,还下雨。”邢佳栋说。
“那赶紧给寺里他们打个电话吧,别让人着急。” 张译只说。
邢佳栋已经在拨电话。对面应该是刘老师,听邢佳栋寒暄了几句,然后大概是寺里都是准备好的,是让他放心,往年法会都挺晴朗的,然后听邢佳栋语气有点着急,张译大概听明白是老刘他们要开车下来接他们上去——“千万别让他们来接咱,那路多危险啊雨这么大,我们自己能对付。” 实在忍不住插嘴。
邢佳栋点头示意知道,好容易给对方劝好了,说再等等,不行就在县里凑合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去,法会时本来他们也只是供灯的、寻常善男信女众,明天按时和县里要供灯的人一起步行上寺就好。
本来瞧着雨势小了些,而他们连伞也没有,差不多七点,将将预备出门,雨又瓢泼似的下来。好在说这临江馆子的老板正好要去县城西边,合计了一下看晚上估计也没有车能上山,就给老板了车费,托他把他们载到会屏招待所。
张译开门,坐到床上的时候都有些发愣。
怎么会这样。
现在这个局面,搞的大家都很局促。
正要站起来,外间忽然一个响雷,蕴着势头更大的雨,瓢泼似的,击打在房间的窗棱上。给张译怼得坐了回去。
打开手机一看,都快没电了,滑下来一看,危险的百分之二。想着吃个中饭就回去,连充电宝都没有。
邢佳栋还没进来,在外间打电话。
张译就翻出手机来,怕手机直接歇菜了,给助理发了一条微信说快没电了,明天再联系。一想,怕助理以为自己被绑架,按下了语音,说,“放心啊,我今天就是出门也没拿充电宝,有事儿给我微信,明早再回啊。”
微信语音发出的声音。咻的一声。
张译看着。
然后就眼看着手机屏黑了,彻底没电了。
一下儿就整的有点慌,站起来往外看了一眼,邢佳栋挂了电话走进来。
“我没电了。” 有点无奈,张口就是一句。
邢佳栋看他一眼,“我下去给你借个线,” 拿出来自己的手机,“……我还好,但肯定撑不到明天。”
对于手机没电的不安,已经立刻战胜了张译刚才还在纠结于同住的、诡异的局促,“我去吧,前台是吗?打电话行吗?”
邢佳栋看他的样子,有点好笑。“我去吧,你打了电话他也得让你下去拿。”
张译说,哦。
夜下来得劈头盖脸。电视电视打不开没有信号。暴雨造成的天然监牢。
两个人在这个时候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反而更致命的,不免会想起来些从前类似场景、场所时的事情,那就更没话好说了。
卫生间的灯是那种惨白惨白的灯管,招待所的盥洗盆,边沿还缺了一角。张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取下了中午的时候戴上的那一圈戒环。
拿水泼了一把脸。奇怪的,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是康洪雷首先说的,首先介绍的说,这是佳栋,你班里的伍六一。
张译是事先认真读过剧本的,当然知道谁姓甚名谁,背后故事是什么,抬起眼瞧见高个的青年站在旁边,随着导演的话语,就在他左近坐下。瞧着眼神烫烫的,是年轻士兵的样子,大约比自己小。
张译就先入为主——自然而然地——要把他当成比自己小的兄弟。对方竟然受之泰然。对戏的时候,非常、几乎是乖巧地,叫自己“班长”。当时张译可真是喜欢这个“弟弟”。后来晓得弟弟实际比自己年长,又是另一回晴天霹雳的事情,恨不得把这伍六一揍一顿。
但张译每次仔细回想,会有些分不清——或者是十多年前记忆都模糊——那双眼睛究竟是透过伍六一还是邢佳栋在看他。可是在眼泪和怒吼在台词里涌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即便是豪雨之中,别人喊了停、喊了卡,那两个人,伍六一和邢佳栋,好像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偶然重合地,看着自己。
这种花了十年才意识到的事情,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寰。
如果说真的是……
张译把那个词、那个概念在脑海里犹豫了一下,才允许思维缓慢地吞吐出来。
如果说真的是爱过的人,或许对方对自己也是这样的双重影像。这是他隐约排斥那个角色的原因。
但角色本身从他的身上长出来,难道就不是他本身吗?再年轻一点时的创作,总不如现在切割得如此利落。反而在那片强大灵魂的统治之中,遭到时常的唤醒。
冷水顺着他的鼻梁、脸颊再流淌到下颌。
记忆的细节十分模糊,甚至几乎都有了包浆与磨损。只有人是清晰的。甚至新鲜的。
张译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就看见邢佳栋那么立在窗边,不知道在往外看什么。屋里只有一盏床头灯,外间反而显得亮——尤其是偶然掉下的闪电。招待所一共五层,他们在四楼。下方是县城最宽的马路,拥有一排此刻也算明亮的路灯。从下往上透进来些光。
邢佳栋听见他出来,回过头。
“水还行。” 张译只是说了一句。
邢佳栋说了声好。从这声好里,听出来大约也有些别扭。然后说你要是累了先休息。
张译听着浴室水声和窗外的雷雨声,等着充电的手机醒过来。
发呆的时候又想到,当时和邢佳栋呆的近的时候,开初是在腾冲。腾冲也下这样的雨,云南的雨比这霸道得多,走出去两步,打得人脸疼。
拍团长的时候每个人战壕里土沟里刨,冲天的炮火里头呛灰,每天回来都是泥地里滚出来的,除了邢佳栋因为角色的缘故可能稍微利索点儿;除了师座之外,其他的人都恨不得一洗澡把酒店的下水管全堵住。
已经快十二年了。后来进了那么多组,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不是件件都记得,但今天就专门会想起来。
会明显地意识到曾经是爱人。
“还没睡。” 邢佳栋出来时把卫生间的灯关了。
“……明天几点啊?” 张译把手机够过来,坐在标间自己这一侧的床上。
“六点吧,” 邢佳栋说,又沉吟了一下,“或者五点半吧,稍微早点儿。”
“行。” 张译垂下头去调闹钟。没有多余的话。
夜下来了,县城的夜竟然好似比山中更静,山中至少总有风林相伴。县城的惊雷砸过几轮,现在只剩了簌簌的雨声。
床灯的暖光温柔。
张译低头对着手机,好好看着显示闹钟打开的绿色滑钮。却没有接下去的动作。
互相真的没有渴望过拥抱吗。
或者已经忘记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从炽热的、宣示要厮守终生的勇敢的青年,终于变成了笨拙的中年人。
张译想到这里嘴里有些发苦。他饰演过那么多的角色,那么多的各行各业形形色色,没有敢、或者再没有敢踏足的,只有那一类,老段到处宣称要演。
他张译就没有开这个口。
那是会让他想起谁的。
但大家现在开不了口。
从前开不了口就错过五六年。
这么一算,一生倒是很快。
张译瞧着手机上被自己打开,又关掉,只剩下那个唯一的“05:30”的闹铃,显示绿色的滑钮,打开的状态。
看着看着,他是低着头的。绿色的那个按钮,忽然好像变大了——又好像是模糊了一些。
他想起来,这个时间,北京的家里的样子。原来其实对方也在家里住过一阵。所以他昨天才觉得他问起猫,忍不住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是自己先行离开。当时觉得斩断了一切了,后来每次回想起来,对着猫咪都会恍惚,觉得不是斩断过去,而是斩断了自己罢了。又只能沿着来路,一点点去找,把自己拼回去。
这一生可太快了。已经认识了十五年。
眼前还是那个模糊的按钮。
——回过神来,是放在手机屏幕上的大拇指的指尖,忽地落上了一点湿润。
张译眨了眨眼睛。
然后手背上也有了一滴。
他几乎是立刻自己吓着自己了。
眼睛不敢抬,只能希冀着对面没有看着这边,可是还没来得及去找纸——
“张译?”
邢佳栋声音都有点变了。
张译想,完了。
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
然后就听着那边站起来,很快地走过来,不是坐在自己床的旁边,而是直接蹲下去——蹲在他的面前,几乎有点小心地、试图去看他的眼睛。
“不是,我,” 张译说不出话来,声音的状况似乎也不太好。鼻音有些重。实在是太糟糕了。就伸手,要去床头柜拿纸——招待所,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抽纸。张译简直想打人了,也做不出拿手去抹眼睛的动作,而且找不出借口,“你——” 往后一伸手,还好摸到刚刚擦头的毛巾,得救了一样,立刻抓过来,往脸上糊。
邢佳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那么看着他。
本来是蹲着,看着张译把脸埋进了毛巾。
然后他站起来,坐到张译的旁边,几乎有些陌生的、但是也熟稔的,非常小心的,抬起手臂,直到揽住了他的肩膀。
张译的呼吸窒了一下,却没有反对。
只是像溺水的人。或者邢佳栋才是那个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块,从天而降的、前来救他的舢板、救生筏。
他就那样揽着他,轻轻地用力,使他的头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其实邢佳栋知道自己。
知道那种温和的、却几乎有些奇怪的俄狄浦斯情结从何而来。是他既往所陌生、也是他不知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独特的缺失。他曾见过强的女性,年轻的、貌美的、温柔如水的,甚至他也类比过一些似乎知书达理的、甚至是与这个他所向往的形象,相类似的女人。
可是他们或者她们比起张译,仍然似乎在哪里,有着覆盖不到心中唯一的一隅的一种遗憾。
他本来以为,那可能是从那个温和的班长的角色里,致密地长出的一层牢笼,困住了张译也困住了他。
但过了许多年,偶然回想起那些年岁,邢佳栋意识到,那都不是。那些情感没有困住任何人——是因为那种向往,本来长在生命之中,只会随着岁月与日俱增,试错的成本也与日俱增。
想念与日俱增。
他所怀念的、珍重的,是他和那个人共同建立起来的那种关联,是由他们的共同创作而生的,角色和他们本人之间,几乎是隐形的四角而生的对立与融洽。
那是不可替代的一生中只会发生一次的事情。
可能是史今和张译身上的重合点——那些被对方拼命摒弃过的东西——被自己和自己所不能操控了的那个角色,所占有和掳掠、做梦都想拥有的爱人。
有的事情不能当作是没有发生。
他爱着张译。但他没有说。
好像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没有机会,现在就更没有了。
邢佳栋还是握着张译仍然瘦的肩膀。
感受到他半干的头发贴着自己的脖颈。从冰凉湿润,到变得因为紧紧挨着自己,而从肌肤逐渐传递了温热过来。随着对方的呼吸起伏,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
那一刻似乎有些混沌了许多年的东西沉淀下来,飘在半空的帆被钉在原地,筏流落到岸边,忽然搁浅,船长通知大家下船、上岸、在这个岛屿定居。
他没有说话。
反而是张译放下了毛巾,清了清嗓子,拧了一下身子试图脱离——
但是邢佳栋感觉到他的动作,就用了力气。仍然紧紧揽着。或者说箍着。
张译挣了一下,放弃了。
“哭什么?” 邢佳栋声音轻的听不见。
张译没有打算理他。
过一会儿,“你松开。”
邢佳栋好像没听见。
“松开,佳栋。” 张译只能和缓了声音。
邢佳栋对这种声音立刻投降。松了手。
张译就直起身子。
但是离邢佳栋远一点那一侧的手,握着床单,慢慢地、有些无措地收紧。床单皱起。
然后邢佳栋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几乎显得有些沮丧。
那一刻他的年岁奇异,不是今年,也不是十五年前,却几乎像二十三岁、二十二岁的年轻的那个爱人本人。
张译垂下眼睛,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眼神。
但只是一秒钟之后,他还是转过脸去,伸了手——
他居然伸手,摸了摸邢佳栋的头发。
这在他、在他们——睽违已久的、并不年轻的年轻人之间——几乎是最温柔的动作。
像对待什么无法招架的动物——
邢佳栋就抬起手,仿佛是担心那只手过快地离开。他把张译伸过来碰了一下自己、又试图收回去的手,立刻握在了手中,然后牵引着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脸上。
然后邢佳栋闭了闭眼睛。就着那样的姿势,低下头。
——然后张译轻轻吸了口气,抖了一下。
他感觉到,对方似乎是垂下头,很轻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掌根。
眼前一热。
为什么是这样的亲吻。显得小心而爱重。
——他竟然有些畏惧。
畏惧于承认这个,他们竟然仍然相爱着的答案。
他的手没有办法收回来。
好像之前碎过的部分,其实从来没有拼好,或许对方也没有。
掌心里除了邢佳栋的呼吸。忽然还感觉到了眼睫的震动。然后是温热的湿润。
张译怔怔地。
感觉什么东西填进了从前碎过的裂隙之中。但重新的冲刷,仍然为伤口带来了疼的震颤。
“我想你。”
对方忽然低着头这样说。
张译再次想,我完了。
深吸一口气,就抬起另一只手,去抱住他的肩膀。
片刻,“知道了。” 张译很慢地说。
次日的晴朗几乎反常。地面的潮湿和潭潭积水,被巨量的日光极快蒸发。日头烈起来没谱,连蒸腾成云的影子都没有。走了两步,竟就开始落汗。
还在山脚的时候就能听见寺院宏伟的钟声,它们荡着山风款款降下。沿路都是虔诚信众,即便出发得够早,两个人都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闻讯赶来供灯的人。拾级而上排到两个人进山门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中午。
冲天的香火,挤挨的肩膀,与这寺里寻常的清幽静谧所不同的热闹,组成隔着烟和飘飞的幡的今天。张译远远地眯着眼睛只见到层层人群,很挤的时候,他会伸手拽一下旁边邢佳栋的胳膊。
他要说话,邢佳栋就微倾了身凑过来,试图去听。
那灯火在远远的大殿之中,是叫人联想起刹那无常、刹那生灭。摇摇曳曳的火焰众、呼吸吐纳着温和的光明,令人觉得走入其中无比安全。
终于到了佛和灯的面前,讲道的人说,燃灯是为了打开众生的眼睛,不必是修行人,但要是同行人,才能点诚实的灯。
“……使你们流转世间,常离暗处。”
他们在供的灯前合十。
那一点细小的火焰,沿着油,缓缓地、稳定地燃烧起来的时候,张译几乎能听得到声音——实际上堂上堂下讲法、木鱼声此起彼伏,虽然庄严却也热闹,这么细微的烧灼声是不至于落入耳鼓的。
但它烧得韧韧,光亮永永。
——是他们的灯。
那灯盏呈到专人手中,再专门布置和安放在堂内特定的位置。和其他的灯放在一起,明明是一簇簇的火,看着却像是一丛丛春草茂盛得发亮。
两个人在那里看了半天,直到别人来示意他们后边有人在等,才退出去。
远处能瞧见会屏江粼粼的波光,在这个时候像是条金色的带子、活的游龙,蜿蜒入群山的阴影中。
殿前实在人来人往,两个人就下了石阶,捡了人少些的偏殿边上的空地站着。
“明天走吗?” 邢佳栋多余地问一句。
“嗯,说好了,回头有人市里来接。” 张译说。扶着回廊一侧的柱子,眺着远处。
“一年来一次呗?” 邢佳栋只是说。
张译转过头来看着他,神情里有些奇妙的东西,像是想要对这邀约诘问什么,但是又转开眼睛,存了心,觉得好笑,低声道:“怎么,为了你啊。” 垂着脑袋踢了踢脚下的地砖。
“为了这灯。” 邢佳栋皱了皱眉,“为了我——” 他一时间竟敢有些无奈,“——你该一星期来一趟。”
张译一愣,被这话的不知羞耻程度震惊了,几乎起鸡皮疙瘩,抬眼看他,“你做梦呢邢佳栋?” 莫名其妙。
邢佳栋没有回答,却是岔开了话题,“……回北京?”
“嗯。”
“以后你来,提前告诉我。”
张译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说我不告诉你。
“啊,张译。” 邢佳栋继续说。
张译抿了抿嘴,实在忍不住啧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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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小伙子怎么没来?” 老板从柜台后迎出来。这大姐认人还挺厉害,接过邢佳栋手里的单据,就赶紧把一个小巧的盒子递过来,“你检查一哈,有问题没得。”
邢佳栋没有打开看,“不用不用,谢谢了。” 他只是说。
“……吵架了?和好啦?”
接起来张国强的微信电话,对面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打电话不行吗,这山路上信号也不好。” 张译却这样说。
张国强给怼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这呆了三四天了就一条消息?我们以为你被绑架了。”
张译敏锐地捕捉到,“你们?……怎么你给我宣传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是不是?”
“你自己看群。” 张国强说完,电话就啪一下挂了。
张译一打开那个八百年没有响动过的十几人的群,就是数十条消息,莫名其妙翻到最上头,是一图片。
看到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邢佳栋发了一张背影——是张译当时站在偏殿外头,眺着远处的样子。
群里的众人现在一个个一半以上都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主儿,却还是在第一时间冲出来吃瓜。
属于张国强附和得最热烈。
张译心想,自己要是不说点什么,似乎显得特别不自然。
刚打了两个字。
王宝强跳出来一句,[太好啦!]
段奕宏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改天大家碰面一定要一起吃饭,我请。]
张译脸都僵了。打了一行字又删掉。
两千年都不说话的兰晓龙,发了一条:[太阳从西边出来把你给揍了?@张译 ]
张译翻了翻眼睛。
虽然说这好像是现在唯一一个明着向着他的人。
勉为其难地打了两个字,[不是 ] 发出去。
然后紧接着见到邢佳栋在艾特段奕宏,艾特完非常简单地也发了两个字,[我请。]
气氛诡异得像是谁在这儿宣布了婚讯似的。
李晨不失时机地发了一个发射爱心的表情包。
这帮人可恨地,竟然是最了解过去的人。
然后互相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张译就退出去了。
邢佳栋发来一条,问他到哪儿了。
张译看着,也不想回。抬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山路。
然后拿起手机开了摄像头,录了一段车窗外的样子,飞驰的树丛,间或闪过的房屋。
没说话,给他发过去。
过了一会儿,邢佳栋发来一张照片。
——一个朴素的盒子里,躺着的戒环。
张译看了。
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按熄了屏幕。
车继续在路上行驶,绕过一座大桥,远远的几乎已经瞧见辖着会屏县城的主市区的不算高的楼宇。
[佳栋你好,我是张译。国强跟我说了你的地址和电话,我现在已经坐上了去会屏的车。]
邢佳栋是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清晨刷着牙出来,听见短信的声音。
走过来看到亮起来的手机锁屏。愣了一下。
打开信息。
发信人还是那个名字,说明没有换过号码。
那发信过来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还自我介绍了一下,仿佛提前预设了,自己已经把他从联系人里删除了似的。
邢佳栋来不及想这么多,他打开回复框,却一时不知道回什么。
然后咬着牙刷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开始预算时间。
邢佳栋下车的时候,踏着几乎是暮色的阳光的余晖走进的客运站。
站实在太小了,两步路就走完,几乎是不可能错过人的。他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来,又看了一遍那条短信。
[佳栋你好,我是张译。……]
邢佳栋看着那个名字,努力地去想,上一次在很近的、真实的地方,看他的面孔时,是什么样的。
第二次打开了回复框。
打了几个字,犹豫了一下。
就是犹豫的这当口,听见有大车的引擎声以及一声短促的喇叭,似乎是入站口有什么摆摊的占了道儿。是有车到站了。
邢佳栋一看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就把手机放进口袋,往前走去。
熄灭的回复框中,是给六年未见的他的,诚恳简短的回复。
[我来接你。]
END
2020-04-05 05:49 AM
这是一篇偶然的回想。坐在十年前写54邢张的同一间书房写出来的、访问文档里虚拟的故人的故字, 写下他们的名字的时候有些害怕——毕竟名字建立起一个个饱满的人像,使只能在键盘上敲击的我显得寡言无助——但又有种夙愿达成的快乐。十年前认识的你,有空时、有缘时可以来看我新的旧故事。
再次写他们的时候,意识到这原来是个难得的精神故乡。